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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紧紧地下着,带着一股要把整个人间瞬间埋没的气势。

  然而这样大的雪,落在地上却是极静的。松软的雪,像充塞天地的棉花,吞掉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那么安静。

  归允真凝视着冤兄的脸,在那石破天惊的一问下,这张眉目浅淡的脸上竟没有多少表情,归允真看了又看,勉强分辨出一丝惊讶,半点茫然。

  默然片刻,冤兄耸肩:“是啊。”

  这下,轮到归允真惊讶茫然了。

  怎么说呢,一般来说,如果你问一个大魔头你是不是大魔头,那大魔头就算真的是大魔头也不会直白地回答你他就是大魔头。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直白地回答你他就是大魔头,那他很有可能其实不是大魔头——他只是脑子有病。

  归允真哭笑不得,他忽然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毕竟眼前这位冤兄,不是他砸的茶棚问他是不是他砸的,他说“是啊”,不是他偷的九阳丹问他是不是他偷的,他说“是啊”,那么不是赤霞鬼主的他现在回答归允真一句“是啊”好像也很合理。

  所以不管他回答“是”还是“不是”,他都相当于没有回答。

  可能这就是回答的最高境界。

  “好吧,”归允真苦笑,“换个问题——呃……”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最后神情凝重地道:“你冷不冷?”

  一句话问完,不等冤兄回答,他就抱着手臂原地跳脚自顾自地接上:“反正我是冷死了!娘,娘哎,这什么鬼天气!冤兄,你家离这里远不远,借我进去睡睡。”一边说,一边朝侍从躲藏的树后疯狂招手,让他赶紧出来。

  侍从既然被发现了,也懒得再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归允真身边,一脸绝望:“你又发什么疯!”

  “借宿啊。”归允真理所当然地道,“你住不起客栈,我有什么办法!”转头又对冤兄道:“你看,咱们是真的没钱,外头这么冷,找不到地方过夜绝对会冻死的,求你行个方便……”

  冤兄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又欲言又止,如此循环往复三回,终于用他那独特的沙哑嗓音道:“你刚刚问我是不是赤霞鬼主?”

  归允真:“对。”

  冤兄:“我说我是。”

  归允真:“没错。”

  冤兄:“然后你要跟我回家睡觉。”

  归允真:“正确。”

  冤兄:“……”

  侍从:“……”

  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冤兄脸上逐渐写上一言难尽,归允真急忙解释:“你别误会,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个地方睡一觉而已——就是单纯的睡觉!”

  他解释完,冤兄脸上更加一言难尽了。

  侍从此刻就是万分后悔为什么从那棵树后面走出来了。事实证明如果你有个同伴是白痴,那么避免丢人现眼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你和他只是出门打酱油的时候偶然碰上的,并不认识。

  侍从拉住归允真的衣袖,刚想把他拽走以免这个浑身伤口衣着寒酸但是武功高得不像人的冤兄一个不高兴把他俩一起劈了,冤兄却陡然发话:“那走吧。”

  侍从:?

  侍从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总之目前的情况是:他和归允真两个人在寒风暴雪中冻得浑身痉挛双目翻白七窍生烟,撑着最后一口气跟着前面的冤兄往他家走。冤兄穿的比他俩少,背上的伤口一边走一边掉血,导致他整个人从肤色到脸色看起来都像是立马就要咽气的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完全没有发抖。

  他一个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酒壶的乞丐,一边淌血一边跛脚走在茫茫的雪地里,却像在自己家里散步一样随意。

  不论是刺骨的寒冷,还是满身的伤痛,他仿佛都感觉不到似的。不管多大的痛楚,只要加在他身上,他就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既不辩解,也不逃避——好像他生来就是要承担这世上的一切苦难。

  侍从越看越觉得离奇,忍不住偷偷把归允真拉到身边,压低声音问:“为什么说他是赤霞鬼主?”

  归允真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嘿嘿一笑,顶着一个让人非常想抽他的表情道:“说来你也许不信……今天宴席开始之前,我就见过他——午时三刻的时候。”

  侍从道:“什么意思?”

  归允真道:“不是说,午时三刻进来给萧月贺寿的人就是赤霞鬼主吗?”

  侍从道:“午时三刻进来的人不是你吗?”

  “是我没错,不过我是从大门进的。”归允真徒劳地用手搓了搓早已冻僵的脸,“我进门的时候,看到墙边有道黑影一跃而过。而且,萧家上上下下的护卫门徒愣是一个都没发现,你说奇不奇怪?”

  侍从皱眉道:“确定不是你眼花?”

  归允真认真地想了想,严肃道:“也有可能是我眼花。”

  侍从:“……”

  无语间,前面带路的冤兄停了,头也不回地道:“到了。”

  “到!”侍从兴奋地抬起头,为了避风低头太久,脖子差不多已经以一个弯曲的姿势冻住了,以至于抬头时竟发出了恐怖的“嘎啦”之声,“到……到哪了?”

  不怪他多问一句,只因三人此时此刻所站的地方,是一片茫茫雪原。暴雪下了一整天,地上的雪已经积得齐腿深,别说道路,稍微矮一点的灌木丛都被埋进雪里——但即便是这样,房子不至于看不见吧?

  房子呢?

  这四面八方,都只有雪地啊!

  冤兄弯下腰来,开始用手推开地上的雪,另外两人不明所以,但出于如果自己在风雪中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恐怕马上就要暴毙的担忧,还是弯腰和冤兄一起动手。很快,三人把一丈见方的积雪清理完毕,露出了地面上的一个……残破坟头。

  侍从目瞪口呆,归允真忍不住开口:“呃,这是……贵宅?”

  冤兄没有回答,径自扒开一块砖,跳了下去。

  目睹着冤兄的身影消失在坟头之后,归允真和侍从你看我,我看你,绝望半晌,终于认命地先后扒开砖跳进坟里。

  底下冤兄已经点燃了一小节残烛,微弱的光芒照亮他们所处的地方。诚然,这就是一个墓室,而且不是什么正经墓室,周围的泥土坑坑洼洼的,看上去居然像是临时用手刨出来的。正中间的棺材旁边铺了些稻草,勉强凑出一个人能躺的形状,周围凌乱地散落着十几个酒罐,头顶挂着半根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腿。

  好家伙,归允真一边抬手推上旁边侍从掉下来的下巴,一边不得不承认:有吃有喝有地方可以睡——这好像确实是冤兄的家。

  尽管如此,归允真还是忍不住指着中央的棺材问了一句:“咱们睡这儿,这位老兄不介意吗?”

  “不介意,”冤兄道,“他是个人来疯。”

  “啊,呃,这样吗……”连归允真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对着棺材作了一个揖,“打扰了。”

  冤兄把地上的稻草铺得更开一些,坐上去,也不顾背上横七竖八全是还没收口的伤痕,直接往墙上一靠,顺手拎过一个酒罐,摇了摇,听见里面还有晃荡的水声,便仰头喝起来。

  侍从的下巴又掉了,归允真已经懒得帮他推。他好像已经迅速适应这个家庭的装修风格,笑嘻嘻地在冤兄边上坐下来,那管不住的嘴巴迅速开始了它的表演:“冤兄,你武功这么高,那些人打你,你干嘛不还手?”

  旁边的人已经把一罐酒喝干了,随手抓起另一罐,摇一摇,发现是空的,抛在一边,又抓一罐:“随便。”

  归允真:“至少可以解释一句?”

  旁边的人:“随便。”

  归允真:“兄台尊姓大名?”

  旁边的人:“随便。”

  归允真:“姓随名便?”

  旁边的人:“随便。”

  归允真:“……”

  侍从:哈哈,活该!

  却听归允真接着道:“原来是便兄,久仰久仰!”

  侍从:……

  便……兄?

  听起来不是很卫生的样子。

  不得不说,这便兄是个奇人。归允真第一次在茶棚边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喝酒。今天萧月的寿宴外面,他顶着能冻死人的冷风,还在喝酒。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了,他被人狂抽了一顿,也不处理一下伤口,依然在喝酒。这样的情况一般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刚刚发现他一眼万年山盟海誓此生不换的情人竟然是他的亲妹妹,他非常需要借酒消愁;要么他其实是某种酒缸妖,肚子里必须装点酒才能维持人形。酒缸妖白天喝酒,半夜把女人抓到酒缸里酿酒——至于为什么是女人,因为他酿的是女儿红。

  归允真被自己脑内的冷笑话冻得一哆嗦,觉得急需什么东西暖和一下身子,于是毫不客气地也拎过一个酒罐,学着人家的样子摇一摇,确认里面还有酒,便朝便兄的酒罐一碰:“敬男主。”

  便兄疑惑地朝他看过来。

  归允真仰头喝一口酒:“你是不是没看过戏?戏本里,一般像你这样的,都是男主。”

  不等便兄回答,归允真就非常自然地自己接了下去:“你看,你长得这么帅,武功这么强,被人抽得这么惨,还神神秘秘的——写男主,就得写成你这样的……”

  看得出归允真是个戏剧创作爱好者,说到这个就来劲。他从男主塑造直讲到如何写文案才能让你的戏本在成千上万个本子中脱颖而出的十六个小妙招,首先把靠在一旁的侍从讲睡着了,其次是一直在喝酒不利于身体健康的便兄,最后,他自己也倒了。

  由此可见,创作出让人不瞌睡的戏本是很难的,不建议有其他正经爱好的同学尝试。

  侍从在梦中深以为然。

  侍从是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吵醒的。

  “咚咚咚”,好像有人在敲门。

  睡眼朦胧中,侍从下意识地踹归允真,让他去开门,就在这时,脑内一个晴天霹雳——等等,哪里有门?!

  他们不是正睡在坟里吗!

  侍从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冤冤冤……便兄,你,你家隔壁有邻居?”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显然便兄和归允真也都听到声音坐了起来。只听便兄的声音道:“没有。”

  “那……那那……”侍从舌头打结,已经说不出话了——没有活的邻居,有没有死的?

  “嘘——”归允真低声道,“仔细听。”

  “咚、咚、咚。”

  这回听得更清楚了。是关节敲击在坚硬的东西上的,非常礼貌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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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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